阿登的雪 六

雪花一片一片，继而一批一批地飘落下来，枞树和衫树都批上了银装，道路也盖上了白被子。不许后撤的命令
已经确定了，夏克忙前忙后地布置防守，实际上也忙不到哪去，他就这么点兵力：垂格的两辆豹Ｇ和五辆四号坦
克，纳兹梅尔拥有一辆三突，一辆 Sd.kfz.234/1 和三门七十五毫米ＰＡＫ组成的侦察连，探克中尉一百二十二人的
装甲掷弹兵连还是徒步的，因为燃油都给坦克了，最后就是由三门三十七毫米高射炮组成的高炮连，由布鲁姆贝上
尉和他的十四个人操作，弹药和燃料一样奇缺。
　　明天将是个白色的圣诞节，夏克心里想着。
　　“头儿，圣诞老人会给我们送礼物来吗？”汉森少尉叼着一支烟，他的兵正忙着给坦克涂雪地迷彩。
　　“会的，汉森老兄，但不会是汽油和炮弹。”
　　“是吗？来，头儿，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汉森招招手，然后从车内拿出一件物品。夏克走过去，笑着
问：“是什么，汉森，不成是Ｖ－３火箭？”两人走到树林边，汉森将东西交给夏克，“是什么，手榴弹，不对，
是液体！”少校像个天真的小男孩发现了新玩具。“确切地说是饮料，头儿，美国佬管它叫‘可口可乐’，你尝一
口。”
　　夏克先拿着瓶子晃了晃，咖啡色的液体泛起了白色的泡沫，带着轻微的“嘶嘶”声，少校打开瓶盖，小小地喝
了一口，然后咂了咂嘴。
　　“怎么样？”
　　“还可以??”
　　“但没有啤酒好喝，是不是？”汉森笑眯眯地看着夏克，少校也看着少尉，然后两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说
汉森，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是吗？把这些都喝完吧！”
　　“这么大方，看来你还有不少存货啊！”
　　“噢，我说头儿，你也很了解我啊！”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夏克仰脖喝完可乐，凉丝丝的，碳酸气让少校感到
怪舒服的。夏克端详着瓶子，设计得真有意思，手感好，凹凸有致，像妙龄女子的身材，对了，像弗朗西斯??美
国人真是懂得享受，而我们却要大炮不要黄油，可现在看起来大炮打不过黄油啊，难道我们一开始就错了？身为少
校的夏克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
　　“回去吧。”夏克把瓶子放在地上，和汉森慢慢地踱回阵地。“头儿，你说老美会让我们过个‘平安
夜’吗？”
　　夏克回头看看，只有那只可乐瓶在那，远方大雪弥漫，看不清什么，“我想他们不想安静地过这个‘平安
夜’。”
　　“日??轰！”可口可乐瓶子被炸成碎片像一只只小蝴蝶在大雪中缤纷飞舞，美国人给夏克和汉森的猜测下了
结论。
　　“战斗警报！”夏克战斗群忍受着猛烈的炮火，一○五毫米榴弹打得比雪还密集，炮弹破片打进德国兵的肌
肉，半截子还露在外面和雪花发出“嘶??”的声音。最令人害怕的是一五五毫米重炮，每一发炮弹的爆炸都会引
起一场地震，树上的积雪被震得“簌簌”往下掉。
　　“妈的，‘长汤姆’！”布鲁姆贝上尉的高炮连运气最差，十五个人和三门炮被炸得踪影全无。
　　“师部吗？我是夏克，高地遭到猛烈炮击，请求撤退！”
　　“怎么啦，夏克，不像以前的你呀！”
　　“再这样下去，不等看见敌人，我们就已经全部被炸死啦！”
　　“夏克，我也没办法，元首命令不准后退！”
　　“啪嗒！”夏克气愤地挂上对讲机。
　　美军终于出现了，漫天飞雪中冒出的黑影越来越多。炮击向后延伸，“傻蛋，我们的纵深才多少！”谢尔曼坦
克高大的车体越来越清晰，黑洞洞的炮口不时喷出一团团火球，在德军白色的阵地上添加不和谐的黑斑。
　　“各单位报告受损情况！”
　　“战车队损失两辆四号坦克！”
　　“侦察连损失一辆侦察车！”
　　“步兵连伤亡二十七人！”
　　“高炮连全灭！”
　　??
　　“各单位注意，把敌人放近了再打！”
　　弹药不多呀，夏克心想。
　　“砰！”一声清脆的炮声，德军的ＰＡＫ开火了。
　　“咣！”炮弹打在谢尔曼光溜溜的秃头上跳了弹。
　　“修正角十五度，开火！”第二发炮弹飞出炮膛，谢尔曼再没以前的好运，黑烟从失去炮塔的车体中翻滚而
出。美军没有慌乱，坦克和步兵有序地寻找隐蔽，并以猛烈的火力还击。高地前的树林差不多被炮火削成牙签了，
而批着厚厚伪装网的反坦克炮在大雪下很难被发现，纳兹梅尔把他的坦克杀手布置在不同的角度，形成了一个致命
的交叉火力网，中尉统一指挥，严格遵守射击纪律。美军向大概的方向倾泻炮弹，但只是义务砍树而已。
　　榴弹炮开始重点向树林射击，“轰，轰，轰??”炮弹一发发地在ＰＡＫ阵地上爆炸，终于，一门反坦克炮被
击中，惨叫声在雪天里显得更加凄厉。
　　“师里为什么没有火力支援？！”夏克怒气冲冲地朝着话筒大喊，“冷静点，夏克，炮兵在前几天就被敌人空
军消灭了！”
　　“我向您保证，师长，阵地肯定要丢失！”
　　“夏克，不许撤退，你是名军人！”师长挂了机。妈的，就是拿破仑在这也打不赢，夏克唯一放心的是阵地两
翼都有茂密的山林掩护，美军无法进行大股兵力的包抄。
　　敌人的坦克开始冲锋，区区两门反坦克炮根本挡不住这群野牛。
　　“战车队开火！”夏克向垂格下令。
　　“不嫌太早吗？”克列布斯看着少校，“道路狭窄，多打瘫几辆，可以缓减敌军的动能。”垂格上尉的战车从
高地背面开出，穿甲弹准确地凿在美军的钢铁之墙上，三辆谢尔曼停止了前进，而后面的车辆只能费劲地绕过前面
的坦克。
　　“报告，反坦克炮已全部被击毁！”纳兹梅尔焦虑的话音传到少校的耳中，美军战车发现了高地上的德军坦
克，集中火力开始对射，有几辆被击中的只是行动部分被打坏，乘员并没有弃车，而是用火炮坚持战斗。
　　“探克，攻击敌坦克！”夏克看到美军步兵没有及时跟上坦克，抓住机会给中尉下令。几名德军反坦克手拎着
火箭筒溜了过去，美军战车正忙于和垂格上尉的战车队较劲，忽视了快摸到鼻子底下来了的这些白色幽灵。
　　“唰??”四辆谢尔曼在烈焰中迎来了平安夜。也许是损失太大，美军开始后撤，重整兵力。
　　“如果您不想让我们在圣诞前夜全体阵亡在这，就请允许我们撤退！”
　　“听着，夏克，元首命令不准后撤一步，你也知道违令后退的后果！”双方一阵沉默，“夏克，再坚持一段时
间，元首或许会改变主意的。”
　　“好的，我知道了。”夏克关闭了对讲机。
　　元首或许会改变主意的，难道就凭他一个人的主意来决定我们的生死吗？死无所谓，这样死有什么价值呢??
少校掏出最后两支烟中的一支，用火机点着。
　　夏克让豪普特把机枪从早已没油的指挥车上卸下来交给步兵。士兵们在战壕里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夏克从
这个岗位检查到那个岗位。
　　“波尔，你这儿怎么样？”少校走到一个重机枪阵地旁，“绝佳的射击位置，可惜只有一条子弹带。”波尔作
了个鬼脸。士气还不低啊，但夏克知道士兵们眼神后面的疑问。
　　少校清了清嗓子：“弟兄们，实在是辛苦你们了。敌人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但我得到的命令是坚守阵地??”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总之，我会和大家共命运，祝各位圣诞??好运！”
　　快乐太荒诞，缺弹少油打仗，还是好运实在吧。
　　“少校，美国鬼子不让我们过好圣诞节，我们也不会让他们好好地过！”波尔中士突然喊了一句，“痛扁美国
佬！”
　　“让他们撞死在我们的‘圣诞阵地’上吧！”
　　“??”
　　士兵们的情绪被带动起来，夏克很感动，他不敢多想，只想多陶醉几分钟。
　　“波尔，谢谢！”夏克对着中士笑了笑。
　　“没什么，少校！”波尔大度地说道，“但是您能送我一件圣诞礼物吗？”
　　“你要什么，说吧！”夏克几乎准备献出最后的那支香烟。
　　“我的要求不高，少校，再给我一发子弹带，只要一条！”夏克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连雪花碰到都会蒸发。士
兵们甘愿***热血，而上级却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无能为力，虽然不是本人的过错，少校仍感到十分惭愧。
　　“那么等会会有补给过来吗？”波尔察觉到了夏克的尴尬，于是想转个话题，可惜这个话题更要命。“除非狗
尾巴会叫！”旁边的一名士兵用一句道地的德国成语回答了他。夏克无奈地向波尔摊开双手：“可惜我不是狗尾
巴。”
　　“哈哈??”兵们发出一阵笑声，波尔抽出刺刀：“少校，我在东线挑了四个伊万，今天想尝尝美国兵的
鲜！”步兵们都抽出自己的利刃，装在有些已经打光了子弹的步枪上。夏克举起右手，端端正正地向大家行了一个
军礼：“谢谢。”

　　美军的炮击又开始了，“长汤姆”送来成吨的钢铁和炸药作为圣诞礼物，德军士兵们把身子蜷缩在战壕里积蓄
愤怒。“轰，轰，轰！”坦克的遗骸被工兵炸开，谢尔曼战车再次发动了集群冲锋。
　　“开火！”垂格的战车队几乎是百发百中，炮弹所剩无几了，每一发都要打准目标。美军也不甘示弱，Ｍ４坦
克和Ｍ１０坦克歼击车以凶狠的火力回敬德军。
　　一辆豹Ｇ被七十六点二毫米穿甲弹击中，逃生舱门打开了，一名德军中士爬了出来，紧跟着他出来的不是人，
而是用双手捧出来的一发炮弹！中士将炮弹送到垂格的３０１号车里，但当他回去取第二发时，战车爆炸了。
　　美军的坦克不断逼近，密密麻麻的步兵紧跟在后面躲避着想象中射来的枪弹。
　　“少尉，最后一发穿甲弹了。”
　　“炮手，十一点方向，Ｍ１０驱逐战车，开火！”
　　Ｍ１０被炸成一团火球。
　　“弹药挺充足的嘛，炸得那么有形！”鲁伊特少尉调节了一下喉头麦克风：“夏克少校，我的兄长也是开突击
炮的，他的车在莫斯科撞毁了一辆Ｔ－３４，现在让我来试试美国佬的谢尔曼有多结实，永别了！”三号突击炮的
东线履带卷起漫天飞雪，冲在最前面的谢尔曼坦克感到了三突的气势，急忙调头转向，来不及了，突击炮结结实实
地撞在Ｍ４的屁股上。
　　“抛锚了！”谢尔曼的乘员纷纷逃出座车。其余的美军战车掉转炮口开火射击，数发炮弹贯穿了三突的装甲
板??
　　“头儿，我的炮弹也不多了！”夏克还没从鲁伊特少尉的壮举中回过神来，耳机里传来了汉森的声音，“第三
小队，Paner Vor！”汉森少尉打开座舱盖，挺直身子，３３１号车一马当先，大雪中传来少尉的歌声：
　　“??战车就是我的坟墓，在那最后一刻。美国佬，来尝尝我的可口可乐吧！”
　　第三小队的坦克冲入敌群，在零距离上与美军进行你死我活的对射，谢尔曼的秃瓢不断炸裂。
　　“咣！”汉森被震到车内，一股刺鼻的烟味直冲少尉的脑际。被击中了！汉森大声喊道：“全体弃车！”没有
声音回答他，好吧，我一个人干吧，弟兄们，等一会，我马上来与你们相会。汉森从炮塔上跳下车，掏出手枪朝面
前的一大群美国大兵射击，几个美国兵应声而倒，敌人恼羞成怒，四、五支汤姆逊冲锋枪同时向少尉扫来，汉森倒
在了忠实的坦克旁边。
　　第三小队全部战死，美军步兵从战车间一涌而出，黑压压地向德军阵地压来。
　　“射击！”波尔的重机枪向人群最密的地方射出一条死亡的火镰，随着ＭＧ４２那特有的撕亚麻布的枪声，美
军士兵不断扑倒在地，然而子弹马上就打光了，距离不断缩小，谢尔曼紧跟在步兵后面，用榴弹直接支援。
　　“少校，该我出场了！”垂格的豹Ｇ劈开敌军的炮火，向美军步兵直碾过去，车首机枪和同轴机枪尽情地挥洒
弹雨，上尉打开了车顶门，用ＭＧ３４防空机枪扫射，３０１号车在人群中反复冲撞，敌军战车投鼠忌器，不敢向
他射击。突然，战车停了下来，“没油了！”垂格的身子一歪，子弹击中了他，一名美军中士爬上坦克，向炮塔里
面一连扔了三个手雷。
　　“弟兄们，白刃战！”夏克抄起ＭＰ４０冲锋枪，往腰里插了一把工兵铲，从他的指挥车上跳下，“冲进去混
战，敌人的坦克不敢开炮！”美国和德国的青年们呐喊着在平安夜肉搏，撕心裂肺的惨呼声和不堪入耳的骂声响彻
战场。波尔拿起一支步枪突入敌阵，一名美军少尉用勃郎宁手枪向他射击，居然没打中他，中士一个刺杀动作，但
被对方躲过，美军少尉扑上来和波尔扭打成一团，中士略显单薄，被压倒在地上，眉骨上挨了重重一拳，鲜血流到
眼眶里使视线模糊不清。波尔伸手乱抓，这是什么，手雷拉环！中士扯掉了拉环，美军少尉急着挣拖，却被波尔死
死抱住，一声巨响，两人同归于尽。
　　探克中尉撕开外衣，里面绑满了炸药，他点燃导火索后冲了出去，美军士兵纷纷逃避，“孬种，克里米亚的伊
万可比你们强多了！”探克理都不理美军步兵，径直冲向一辆谢尔曼坦克，爆炸声响彻云霄，死也要死得够本！
　　侦察连的小伙子们几乎全部战死，纳兹梅尔双眼血红，拉开了最后一枚长柄手榴弹的弦：“美国佬，陪我下地
狱吧！”中尉像一头狮子，扑向离他最近的一群美国兵，这时，一名美军士兵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抱住纳兹梅尔，他
以自己的牺牲换取了身后更多的战友的生命。
　　“啊！”一声惨叫刺入夏克的耳膜，“豪普特！”一名黑人士兵用刺刀捅入了通讯员的腹部，豪普特用双手死
死地抓住刺刀，脚下的雪地被染成鲜艳的红色。夏克从腰间抽出铲子，用力一挥，一股腥臭的血液从脖子处激射到
半空中，黑人士兵的脑袋被整个地切下来，在地上像足球一样翻滚。杀红了眼的德国士兵以亡命的拼死精神逼退了
美军的猛攻，美国人再次后退。
　　豪普特躺在雪地上，血还是不断地从绷带里溢出来。
　　“少校，我能拿个白刃战勋章吗？”
　　“当然可以，豪普特，打完仗我马上就给你去申请。”
　　“谢谢??”雪下得小了，克列布斯的头上也缠着厚厚的绷带，一瘸一拐地向夏克报告：“少校，我军可以战
斗的还有二十八个人，而且全部负伤。”
　　夏克没有说什么，他用右手轻轻地合上了年轻通讯员的眼睑。
　　“报告，美军派来了一个使者。”
　　“带他过来。”夏克想了想，“对了，不用给他的眼睛蒙布条了。”
　　“你好，少校先生。”一名戴着金边眼镜的美国人站在夏克面前。
　　“噢，怎么是你？！”少校惊讶地问道。“第一次空袭引起了大混乱，我乘机离开了那。”格瑞特?卡尔将白
旗夹在腋下，“少校，我希望您能停止战斗，形势已经非常明了，而且你们也确实尽力了。”夏克没有回答，只是
静静地坐在一截树干上。“少校，再打下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难道你真的会命令你的士兵为希特勒毫无价值地战
死在这儿吗？！”战地记者的语调很高，引起了旁边德军士兵的注意，“少校，我想你是个有良知的人。”他顿了
顿，看了一下手表说道：“你还有十分钟可以考虑。”
　　夏克站起身子，对卡尔说道：“谢谢你，格瑞特，我会作出决定的。”
　　“夏克，我真诚地希望你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再见！”
　　“谢谢，格瑞特，再见。”
　　夏克目送战地记者兼使者格瑞特?卡尔离去，士兵们都看着少校。夏克点燃了最后一支香烟，烟草燃烧起来，
轻烟向上飘渺，然后消失在无边的夜空里。不远处，两军战死士兵的遗骸在零星的小雪中安睡，有几辆战车的装甲
被烧成了红色，冰冷的雪水滴在上面即刻化为水蒸气，战车队车尾的三叉戟标志还依稀可辩，对他们来说，一切都
已结束。少校抬头望着天空，克利夫，垂格，汉森??还有弗朗西斯，你们能告诉我答案吗？
　　远方的炮火不断闪烁，照亮天际。夏克少校理了理衣服，时间所剩无几，要作出决定了。